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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活动:林秦大逃猜】征文: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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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活动:林秦大逃猜】征文:莫名其妙




倾城



作者有话说:

冷战背景AU,主体情节移栽于三毛的短文《倾城》,部分情节移栽于叶大鹰导演的电影《红樱桃》。

谨以此简陋而浅薄的文本,献给亲爱的陈平女士和她伟大的《雨季不再来》,献给那位不知姓名却有一双深邃眼眸的东德军官。

献给我少女时反复为之恸哭的《倾城》。





一九六五年,特别一九六五年的年初,是林涛一生中最难言的时刻。


迫于席卷全法的红色压力和变幻莫测的外交风云,他和他的同事们随着肃杀的秋风,被大陆的官员从使馆撵到了巴黎的旅店。寒冷的冬日,旅馆烧着壁炉,小白猫在炉子边凝望跳跃的火苗。人人自危,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般的嘈杂国语。中国的客人们无心摸圌摸可爱的小猫,也无心迎接新的春天。


抛掉如同天堑的信仰隔阂,三十多岁的林涛心底有一份难以抑制的冲动,一种和候鸟相似的、对北方的怀念。这样的情感自他四九年初春登上渡海的船便挥之不去,越是午夜梦回越是绵延不绝,一夜又一夜地辗转难眠。


拘束在旅馆的时候,他立在绛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后,隔着蒂芙尼彩色玻璃,望着楼下乔装改扮、行为隐蔽的自称是华侨商人的一群人发呆。作为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的武官,林涛一眼看破这伙人的来历,他们是北方客,假装成关心国民政圌府的商人巨贾。或许是来试探法当局对“中华民国”滞留的外交人员的态度的,也或许是来策反的。


林涛一直自认信念坚定。可是刚刚,对方阵营中的一位两鬓斑白的长者同他说,“听说话你像关外来的,法国的冬天应该不难度过……”他撇嘴轻笑,不置可否,实在不想与敌方有过多的接触。那人徐徐道:“人过而立,夜静无人的时候,不知小友会不会想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会不会想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林涛目送那伙人坐着非使馆区的车渐渐远去,他依然神游天外。他想他怎么能忘了北国风光,冰雪寒梅、春日桃夭、蝉鸣声声、秋高气爽。他总是不能自已地想起童年:北平四合院庭院深深的红杏枝头,头顶呼啸而过的群鸽,新春时节热闹的厂甸庙会,豆汁儿馓子油条糖三角,梅老板程老板细腻婉转的京腔,贵气场面的皇家园林……比起少年时的颠簸离散和青年的兵戈戎马,旧日风光真是太叫人惦念了。


他恨不能自己一生都不要有长大的时刻,永远活在童年的悠闲里。尽管旧梦折磨得他夜不能寐,而他仍愿在旧梦中长醉不醒。


虽过而立之年,但林涛拒绝成家。他与亲人失散在战火纷飞中,唯恐与爱人也离别在无常的世事沧桑中。


新年钟声方停歇不久,他们的护照叫当局收走,当局变相的逐客令使他们不得不裹紧大衣向东偏北的三国共管区,也就是现在的联邦德国转移。在西德的同事们垂头丧气地接待了他们,林涛读得出那份共同的悲凉。来自第三世界的同胞兼敌人把他们在国际上的话语权一点点蚕食,曾与他们谈笑风生的高卢人,现在选择与穿着灰色蓝色中山装的北京“好友”把酒言欢。没有谁知道尚信誓旦旦的英国人美国人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放弃他们的,没有谁知道台湾的未来是不是真的局限在小小的孤岛上。


西柏林现今被布尔什维克的东德包围,是片飞地。


上级令林涛带上一组小队,与几位外交人士一同前往西柏林,旨在密切关注红色世界。捯饬西柏林的办公环境的时候,林涛觉得自己应当做点什么来排解思乡之苦,转移注意力嘛,说不定管点用。他开始用双脚丈量西柏林的尺寸,尝试把这座历经风雨的城池刻在记忆里。


 

林涛一直忘不了他前往东柏林的那天,刚下过雪的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七号。


化雪的日子极冷,北风刺穿他身上的羊毛呢军绿色大衣。到了工作岗位,大家正感慨一位金门叛圌国的逃兵,上个月此人欲游回故乡福建,却被潮水所误,在海中浮沉一夜又回到了金门。


按军法,死刑。


林涛紧皱眉头,留西柏林的同事们皆是从大陆渡海南下的,此刻办公室中只有此起彼伏的悲叹。沉痛的气氛压得林涛喘不上气,他向年长的谭参赞告假,穿好大衣转身离开了一室的绝望。他在街上游荡,像无处可去的流浪汉。


他想,故乡难觅,家破人散,在黄埔、在高雄、在台北、在巴黎、在西柏林都是一样的,孤独地迷途。在哪儿都一样,没有方向,没有未来,林涛这个游子的灵魂没有寄寓之所。他想起巴黎的教堂,华丽的尖塔,虔诚的教徒。上帝把人类当作迷途的羔羊,人类也确实如此。


他晃晃撞撞地登上公交车,又茫然地随人流下车、步行,直至一条长队前。


队伍缓慢地更迭,距离哨卡还有二十多个人的时候,林涛总算是回过神来,发觉这是西柏林居民前往东柏林的通路。在哨卡排队领表,填写申请,通过东德边境驻军的盘查,就可以前往东柏林停留一天。


东柏林又怎样?左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流浪,更替一片风光做新的背景,继续身心俱疲。柏林像是被糟蹋的姑娘,挨了打,挨了操,衣裳破烂,她的居民和她一样眼神迷离。也不尽然,前边儿有个十几岁女孩,活泼地雀跃,林涛猜,也许她要去见她的家人。他心中不免更添落寞。


林涛跟大流领了表格,除却德文,幸好还有英文的翻译。他填好交回窗口,便坐在长凳上等东德的人审核。滋啦滋啦的播音器不断念出名字。被点名的人都是盈盈笑意的,进到小屋子里接受盘问。出了小屋拿到通行证的人总是兴奋而激动地往东柏林进发,甚至且喜且泣。而他则似古井,全无波动。周围人皆演着人间的喜剧的,一众的“演员”中,这个冷静严肃的亚洲男人英俊得耀眼,却也突兀。


迷途的羔羊,前往何方难道还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等死而已。


他毕竟是军校培育的国圌家圌机圌器。极高的素养苏醒之后,他发觉一丝缠圌绵的视线纠在他身上,黏而柔,似是他乡的故人,又像未解的前缘。林涛若无其事地环视四周,不远处的东柏林有个灰涂涂的办公楼,玻璃窗笼着一层阴沉的冷气。多数窗前无人,唯有第一层的第三个窗,映出一个东德青年军官的轮廓。对方身处温暖的室内,身穿考究修身的军服,举着一杯咖啡。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看不到对方的眼,但他就是觉得对方在看他,不是放空的,不是茫然的,是死死地盯着,探究的、疑问的,仿佛在他身上烧出燎原的火。


林涛涌上一股顽皮的心思,他仰头回望那位东德军官,两人隔着寒冷的空气、阴冷的玻璃、咖啡氤氲的热气遥遥对视。对方好像是受不住偷圌窥反被抓包的窘迫,放下了咖啡,转身背对窗子,渐行渐远。林涛忽地笑了。


太冷了,申请过境的人不多。片刻即轮到林涛。进入小屋子里,一个年轻的东德文职军人甩着生硬的英语,捏着他的护照说:“社会主义不承认蒋的国家,他管辖的公民不可以进入红色世界。”林涛想到过如此的结局,他俯身,夺过护照。


年轻的日耳曼小伙子一愣,他猛地意识到,他面前的这个自称是歌德学院的留学生的中国男人,富有攻击性和一种类似武者的威压。他绷紧了神经,高声质疑林涛的身份和目的。林涛敷衍的答案无法让小伙子满意,他一边用德语大喊同袍来帮他,一边拔枪瞄准了林涛意图离去的背影。


这时,距离小屋仅几步的秦明,踏着皮埃尔慌乱的求救声,小跑冲进密闭无窗的小屋。如冥冥注定,如天之巧作,引起慌乱的正是楼下那个扎眼的亚洲男人。他对此人充满好奇,所以下楼看看。这片土地上皆是高鼻深目的白种人,像自己的亚裔少之又少。如果是个台湾留学西德的学生,为何要越过墙来东边?


林涛举起双手,露出戏谑的浅笑,他看眼前的小伙子恭敬地与冲进门的俊美男子交谈。来人竟生着一副亚裔模样,年纪约三十上下,体量修长匀称,面目俊朗英气,绝妙的是一双漆黑如浓夜的眸子装着波澜。他注视两人的交谈,那军官时不时抬眼瞧他,神情冷漠严肃,可眼底的探究和好奇是抹不去的。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觉,他仿佛看穿那军官身上尘封着无尽的善意和温柔。尽管林涛不甚了解东德的军衔,但他看见来人肩上亮闪闪的一片,倘若不是举着枪,年轻的日耳曼军人或许会敬礼吧。


几句德语听得林涛一头雾水,不过他发觉亚裔军官的声音很好听,一如俊美无俦的样貌。日耳曼小伙子放下枪立正站好,叫林涛跟着军官离开。


林涛挑眉,点了点头,先一步走在前边。推开门的时候他碰到了后面那人修长微凉的手,他刻意多看了一眼,那双手骨节分明,配得上其人。


两人一前一后地缓慢踱步,前往东柏林。他们把手揣在军绿色的呢子大衣的口袋里,衣服制式彰显着他俩不同的阵营,差异中间大抵隔着柏林墙一样坚固的工事。林涛并未品味沿路的风景,他正斟酌搭讪的语言,身后人皮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听起来清脆、好听,是个自律严谨的军人。而自己走路的声音,听起来是漂浮的,是浪荡的,正合一个游子的身份。


他想,自己这个资本主义来客眼看就要踏入红色世界,活也不想活了,就连死都是自找的,还怕什么唐突什么冒犯吗。


他选择用英语问话,问别的什么都显得不妥,他最后停顿了一步,转身问对方的来历。青年的俊美军官与他对视,尽管表情依然是严肃的,但眼中的善意和温柔好像扩大了。林涛目光灼灼地注视那人丰润的唇,分辨出“卡尔·秦”的发音。


林涛复述一遍,看到秦军官动作极微的点头。他对秦先生有太多莫名其妙的信任和了解,比方说现在他笃定秦先生听得懂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他伸出右手,掌心居然还在冰冷的空气中散着白茫茫的蒸腾热气。


一字一顿的国语,“林涛,中华民国驻法武官。”


对方面无表情地,用流利的英语告诉他,“你身份特殊,疑似间谍。如果你坚持进入东柏林,我可以将你交给外交部或者史塔西。”


因为秦先生听到中华两字时双眼迸发的光彩,林涛心中对他的信任终成磅礴之势,摧枯拉朽地冲垮了所有的防御。


“你不会。”字正腔圆的北方话,带着故国三千里的悲凉和沉闷,带着气吞万里如虎的铁甲兵戈,带着吹落枝上柳绵、夜放花千树的东风,击碎了两个青年中间厚厚的柏林墙。林涛觉得那一刻他看到了英俊的东德军官被自己攻占的心防,却还嫌不够。谁知道是为什么。他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想逗弄他,逗他笑逐颜开,逗他咬牙恸哭,让彼此互换最隐蔽的情深柔肠。


“你不会。”他重复了一遍,带上了轻松愉悦的微笑。他明知自己的模样足够俊朗,总是会让欧洲胆大的少女们羞红了脸来搭讪。他偏要迷惑他,迷惑一个同样英俊的青年男子。他有奇怪的把握,对方一定会被他迷惑。


秦明想自己应该是被这个来自故乡的男人打动了。好奇暂时得到了缓解,疑惑却在心里一点点洇成模糊的痕迹。他很少见到来自遥远的中国的同胞,不代表一个都没遇见过,曾经在集圌中圌营里他结识了国际儿童院的少年少女们。但是没有一个人给他如此强烈的冲击,让他感觉到全然的信任和放松。


或许原因是林涛的坦然吧。


说惯了他乡的语言,面对即将脱口而出的母语,秦明倒犹豫了,他极缓慢地念出自己的本名,“秦明”。他伸出了手。


林涛握住了那微凉的手。



 

林涛请秦明带他随便走走。两人漫步在东柏林萧索的冬季街头。


秦明是个出色的倾听者。林涛向他倾诉繁多复杂的心事,包括思乡之苦,包括对下落不明亲人的担忧和想念,还向他形容了关外的白雪皑皑——虽然林涛自己对关外也只剩了几幕风景的记忆。林涛更多的是在描绘一个生动的北平,话语脱口而出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的乡愁原来这么多这么深,此前他从不知道他林涛也是个情感细腻的人。至于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诉说这些情深意长,林涛想不出所以然,但他看对方认真而英俊的侧脸,猜测自己大概是被美色冲昏了头,或者……是被秦军官的美色勾圌魂摄魄了。他又笑了,他感到今天他笑起来的次数比过去的一年还多。


走到一个橱窗前,里头陈列着一副水墨山水画,雄浑的泼墨叫人心惊。林涛的话题恰巧由平和喜乐的北平的风土人情转到了仓皇南下的逃难岁月。他轻描淡写地讲述,讲他与家人失散的过往,辗转找到学校的波折,中华大地随处可见的战火,一腔热血弃笔从戎进入黄埔的豪情壮志,少壮派无力回天最终节节败退败走台湾的伤感。他望向秦明,对方的双眸深邃如海,卷走了他的理智。他想他准是疯了,他好像爱上了眼前这个安静的倾听者,这个俊美的华裔东德军官。他想亲吻他,想吻他深情的眼,以及他鼻尖上的痣。


秦明很少搭话,主要是因为他的母语退化太多,用英语打搅眼前人的思绪又显得过分。他一直努力地弄懂林涛的每一句话,可对方有时说的太快,还夹杂有一些古文和方言,他还没反应过来便错过了。他不愿扰乱他的叙述,他能从中分离出林涛的愁苦和悲痛。人的情绪总是要有一个宣泄的出口,他想既然林涛足够信任自己,把隐秘的情感宣泄在自己身上,那他愿意做对方的听众。就凭林涛大咧咧说出真实身份的浪荡样子。每个人都有一瞬间会心仪一个游子,那种风流不羁而且来去无踪的浪荡男子,秦明想他现在就是挣扎在沦陷的边缘,悬崖的边上,沼泽的一畔。说不定史塔西会指控他通敌,说不定对方的确是穷凶极恶的间谍,秦明的理智和情感相互搏斗,几乎要撕裂了他的心。


林涛正在看他。秦明专注地与他对视。两人都在彼此眼中望见了一个小小的认真的自己。有时候爱很大,跨越千山万水,包容整个世界。有时候爱很小,你在爱人的眼中就抓圌住了小小的它。


爱么?那便是了。他俩心中潜行着的暗流,那便是爱了。


他们转过一弯街角,遇见一场交通摩擦,被撞坏的车突然发出奇怪的轰鸣,秦明失态地捂住耳朵,停滞不前。林涛震惊不已,神情痛苦、大口喘息的秦明像是一条溺水的鱼,挣扎在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场景里。他片刻的愣神之后缓过来,抓圌住秦明,小跑离开。


他们路过了许多清冷的风光,他们的呼吸却越来越热。林涛逐步慢下来,他听到秦明小声的道歉,他听到秦明从贫瘠的中文词库里挑拣出了失态的原因。


秦明在很小的时候跟随学西医的父母来到德国。父亲被留学生同学嫉妒,暗算致死。那伙人还剥夺了母亲的公费名额,那时正值全球大萧条,生计艰难,万般无奈之下,他的母亲带他投奔远在苏联的中学同学。他们尚未站稳脚跟,又在大清洗中被当作可疑人员,遭到漫无止境的关押,时时刻刻可能要被枪决,或者是被流放到艰苦严寒的西伯利亚。经过多次申诉,他母子两人和中国的红色青年们免于冤圌狱之灾。因为苏联的气候,因为丧夫的痛苦,因为世道的坎坷,他生长于江南的温婉母亲终是病倒。青年们商议之后,决定让他俩随西行的留学生们前往气候温和的法国瑞士之地。


但是死亡和战争到得永远比人类想象得快。秦明的母亲死在了旅途中,她的遗志是与秦明的父亲合葬,并嘱托大家把秦明培养成报效中华的医学栋梁。他记得小小的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下一幕就是仓皇失措的王阿姨抱起哭泣的他疾步逃亡——德国人带着杀人利器来了。至今他仍惊异于他幼时记忆里可亲的德国人可以猛地变成凶恶残圌暴的刽子手。他们在苏联边境上重逢了德国人,遗憾的是德国人再也不友好了。


轰鸣的发动机的声音,在秦明的世界里,意味着血腥可怖的屠戮人间的武器。他每每听到类似的声音,都会失态。他会不可控制地回忆起遍地鲜血的屠圌杀,曾经动人的微笑零落成履带下破碎的躯体,一瞬间便是生死相隔。


他少时目睹双亲死于不可名状的凄厉命运,紧接着又流圌亡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还未来得及感知痛,还未来得及明白离别,便步入下一场悲剧。秦明和王阿姨等人进入了人造的地狱……和世界上大多数的同龄人相仿,秦明和林涛的少年时代没有平静的成长,没有美好的阳光,少年林涛于战火纷飞的中华大地上寻找失散的家人和学校,少年秦明则于圌炼狱般的集圌中圌营里熬过一个又一个心惊胆战的日夜。


后来,后来盟国反攻,苏联救了他和那群儿童院的少年少女们,征求了他们的意见后,一部分人回国,秦明则决定和其余人一起留苏学习。战后苏联管辖东德,他因为出色的德语水平被派驻东柏林担任文职军官,监督他手下日耳曼人会不会背叛共圌产主义。


他们两人很像,不论是多么苦的过往,他们都是轻描淡写地娓娓道来。仿佛描绘旁人的离奇故事,是和自己无关的故事。林涛发现秦明甚至比他更坚强。秦明的话极少,可是每一句皆似在林涛的心脏表面戳一个洞,秦明的故事结束了,林涛的心已经千疮百孔,血流不止。他盯着东德军官的侧脸,他想把上午从对方那里感受到的燎原的火烧回到对方身上。


秦明也许是感受到了灼热的火,他咬紧下唇,抬手看表来转移他的紧张。“时间不早了,我带你去出境的车站。”他存了私心,那车站离这里很远,他们还可以度过一段一起步行的时间。


接下来的路程伴着长久的沉默,偶尔夹杂有林涛的没话找话,但很遗憾地止于秦明的简单的回答。到了车站的时候大约四五点,天黑了,化雪的天气冷得可怕。这些都没有彼此眼中的离愁重要。


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里灯火辉煌,吹乱了两青年的头发。即使没有山楂树,他们也是动人的爱圌侣。


林涛觉着自己魔怔了,他太想同这人相知相守。秦明多年不用家乡的语言,国语说得语调奇怪,用词也不妥帖,他可以教他,教他君子偕老,教他昨夜星辰昨夜风,教他良辰美景并赏心乐事。他可以告诉他他们的故土有数不尽的表达爱情的词句,那些悱恻缱绻多到说一生一世都说不完。


他会保护他,秦明不会再遭受任何的劫难,不会再步入任何的人间地狱。


他会听他讲,听他讲德国的童话,听他讲悲伤的往事,听他讲东德的样子。然后他会抱住泄露了细微的情绪的秦明,承诺林涛从没想过会承诺的永恒。


秦明推了他一把,惊破了他的幻想。“最后一班车,快走。不然没机会了。”


鬼使神差同阴差阳错绞在一起,林涛想管他的,没机会离开东柏林不重要,最关键的是再不说就可能一生再也没机会了。他踏上火车的踏板,抓着秦明的手,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说出了他钟爱的戏文。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秦明的母亲温柔内秀,博闻强识,抱着小小的他叨念一些婉转醉软的母语。纵然时过境迁,纵然远隔热土,纵然变换了名姓做了他国的民,纵然许久不闻咿咿呀呀与卿卿我我,秦明却仍旧朦胧记得几句故国的古老诗文。“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他忆起母亲每次念这句,都会颔首垂泪。他从不知它们出自哪里,他见不到其余人念它们时是不是也会轻轻地叹息、默默地落泪,他猜它们与令人痛彻心扉的爱情是有关系的。二十余年来,秦明不曾遇到任何一位听得懂这句诗的他乡故知,更没有人告诉他,他猜得对不对。


他活了三十多年,才发现这世上真有心有灵犀,真有夕死可矣,真有胜人间无数的金风玉露一相逢。


眼前这个可能此生无缘再见一面的男人,他们前生也许相恋过,情爱刻骨纠缠,以至于这一世只一颦一笑、只寥寥数语便倾了自己孤独的心城。秦明突然明白了欧洲大陆上各类异闻奇事里私奔的大小姐的心情,他觉得他现在终于懂那群娜塔莎和伊丽莎白们了,因为他也有了那份突如其来却猛烈得要人命的爱情了。


哪怕天涯海角,哪怕枪林弹雨都愿意跟他去,随他淫奔出逃,陪他漫无目的地流圌亡。


秦明不由得快走几步跟上火车的速度,他伸手用力掐紧了林涛的胳膊,他的心中骤然澎湃起一股滔天的勇气——离开东柏林!他要与林涛一同度过接下来漫长的人生。


他们在柏林墙的墙头和来往于东西柏林之间的列车上遥遥相顾了,他们不要断肠。既然他们已经找到了彼此,那为何他们还要继续孤独地迷途?


“带我走。”仿佛旧日的时光从脑海中跳脱出来,在这寒冬的车站,在这该死的异国他乡,旋转着倒流,秦明多年不用的母语忽地变得明晰而清楚,他的发音是久违的和谐而动听,这些字就像是从他心里蹦出来一样,“林涛,我们一起走。墙头马上,墙头马上遥相顾……”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车站,混着呼啸的北风,变成扭曲得不成调子的旋律。听起来如同夜半鬼魅的号哭,或者是李千金悲伤的饮泣,有一种离别的哀愁。


林涛站稳,向秦明伸出手。秦明一手抓圌住列车上的冰冷的铁质扶手,一手抓紧林涛的长有老茧的手。他脚蹬地,借力攀上火车,站在踏板的边缘。他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恣圌意最大胆的举动了,比在集圌中圌营里伙同斯拉夫的男孩子们偷奶酪还要放肆而勇敢。


突兀的枪声划破寂静的傍晚的车站。


埋伏在暗处的史塔西动手了。他们捍卫东柏林的安全,他们严惩社会主义的叛徒,他们可以处死任何一个意图逃向西柏林的东德人。


秦明被击中手臂,他重心不稳,掉下车来。


林涛探头,想跳下车来看看秦明,却被忠于职守的史塔西们打中了右腿。


他仰面倒在归途的火车里,绝望地大口喘气。


车厢里只有一个日耳曼中年妇人。她快步上前,动作利落地将中弹的年轻的亚洲青年拖进车厢深处。她把丝巾解下来捂住青年流圌血的伤口,隐约听见他哽咽在喉咙里的声音,如丝如缕,像是喊着某个亲昵的名字。一定是他在东柏林的家人没能跟上来,她想,这些年这样的事儿可太多了。不过眼前英俊的青年如此绝望,尽管妇人见惯了柏林墙两侧的悲伤,她还是留下了晶莹的泪。


她仿佛听到了云雀凄厉的尖声鸣叫,她想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云雀只有春天求偶的时候才会放声歌唱,冬天它们十分沉默。她也从未听过云雀如此哀伤的啼鸣,像悼圌念亲爱的逝者。



 

一九九三年的深秋,出狱四五年的林涛总算摆脱了台当局的出入境限制。他于解禁的第一时间,便登上了飞机,前往新生的联邦德国。


三年前,他在报章上见到拆圌除柏林墙、两德统一的新闻,兴奋得像个德国人。


当年他裹挟着史塔西给他的伤,在那位好心的妇人的搀扶下,拖着腿回到西柏林时,夜色沉沉。林涛住进西柏林先进的医院接受治疗。


遍地都是间谍的年代里,他跨过柏林墙的消息没能被同事们瞒住。他仍在病床上,谭永明参赞十分无奈地宣读了军方的决定,上级罢圌免了林涛的职务,令他回台接受问圌讯。谭参赞帮他一再拖延回国的期限,直至他痊愈。虽然经过精心的救治,他走路终是有点跛。


回国后,他闭口不言自己在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七日于东柏林的经历,绿岛上下无人能撬开他的嘴。林涛被判为间谍罪,服刑四十年。


国际关系变化不停,布拉格春天的一只小小的蝴蝶最后可以在全球掀起风云。北京政圌权被越来越多的国家认可,冷战的铁幕一点点朽坏,就连台湾都与大陆三通,林涛的刑期逐步缩短。八八年他出狱,出狱后尚存在诸如出境、信件检查之类的禁令,他便拜托还在外交岗位上的老同事们向东德去信,寻找不足六十岁的华裔军官“卡尔·秦”。


人海太过茫茫,世事太过沧桑。


卡尔·秦,秦明,东德军官,如同一滴泪水蒸发在德国干燥的空气中,无踪无迹。


一直以来,林涛皆怀着微弱的希望,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见到仅一日姻缘的恋人。他的理智无数次地告诉他,史塔西非常狠毒,秦明生还的几率不大。可人类就是喜欢抱着近乎不可能的盼望,度过无尽的痛苦岁月,度过漫长的黑暗时光。他一想象到少年的秦明应该也是这样,才能在集圌中圌营的残酷中活下来的,他的胸中便激荡起滚烫的情动,伴着两眼发酸的悲伤。


抵达柏林后,林涛拄着拐游走在大街小巷,找那个他愿为之赴死的爱人。有一日,他被一位坐轮椅的老妇拦下,她问他可还记得六五年车厢里救他的人,她问他东德为什么冲他开圌枪。林涛仍听不懂一部分德语,但他认出了老妇是他的救命恩圌人。他想起那个日子,他想起那一日短暂的爱情和血腥的离别,忽地失声痛哭,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老妇陷入沉默,抬手握紧了他的手。旧时的战争造成了无数这样的哀愁,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唯有眼泪才能表达的哀愁。


入冬之后的一天,一个混血女孩来到了林涛租住的公寓,她是皮埃尔与李大宝的小女儿。她带来一封泛黄的书信,和林涛想象过的噩耗。


 

当天受伤的秦明被捕,同样被控叛圌国罪。执行枪决的前一天,他写下这封绝笔信交给探望他的李大宝。李大宝是国际儿童院的红色遗孤,集圌中圌营岁月里她还很小,被秦明等少年保护着成长。信上寥寥数语,一是嘱咐皮埃尔与李大宝莫要继续一些无谓的争执,要相互扶持着度过余生。二是,形容了一个祖籍关外的英俊的中国男子。


他告诉李大宝,他相信,对立的世界格局终有一天会结束,就像不可一世的Nazi也有完蛋的时候一样。如果她活到了冰雪消融的那天,请一定要找到那个叫林涛的男人,“把我的死讯传达给他”。


信的末尾,是一行中文诗句,字迹拙劣,如小儿初学写,歪歪扭扭的。那句诗林涛再熟悉不过。绿岛上每个枕着海潮波澜的不眠之夜,他都会默念这十四个字。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他的眼泪氤氲了发黄变脆的信纸。林涛觉得他穿过了变幻的时空,看见了写这封信时的秦明。


秦明坐在阴暗潮圌湿的小牢房里,咬住下唇,眼泪汹涌不止,他正不停地勾画汉字的模样,他想告诉林涛千言万语,他还有余生要陪他度过,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只能把浓稠的爱意压成十四个字,把无尽的火热情感隐蔽在冷漠的文字背后。


纵然相隔生死,但林涛读懂了秦明的心。


他们彼此相爱,心志坚定,没有后悔赌上命的私奔未遂。这就够了。浮生一梦,离别过多,他们没有办法相守,便也不需要相守。毕竟这世上不是任何人都有足够的运气,迎来圆满的结局。很多人见到了自己的爱人,即耗尽了所有的幸圌运。


林涛忆起少年时读陈寅恪先生的书,他在乱世里恍惚地忘掉了其余的篇章,只剩一句话还留着模糊的印象。陈寅恪说,世间第一等的爱情,是爱上一个陌生人,为之死。他猜,爱,与死大约都是天注定的。



 

林涛依稀还能回想起秦明的样子,青年军官穿着修身的制圌服,英俊而冷漠,挺拔而严肃。像哥特式的天主教堂,富丽堂皇,美轮美奂,高耸入云,戳破了天穹,刺伤了层云,却独享一份俯瞰众生、不近人情的萧索和落寞。更有一点绝妙的相似之处,他们都在叫人仰望。


世人啊,只能将头仰得高高的,方能窥见一瞥的惊鸿游龙。林涛明白他是这世间比较幸圌运的一只羔羊,迷途了很久,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上帝带他见到了他的灵魂归处。


“秦明”。


墓碑上成片的德文中唯有两个突兀的象形文字。林涛亲手刻上去的。为此他练习了一个月,生怕配不上秦明生前那副出挑的皮囊。


秦明笑起来的时候,是倾城的。


柏林呼啸的北风吹乱了林涛回忆的思绪,站在公共墓地间阡阡小路上的他,眯着眼,拼接脑海里甚少的有关秦明的碎片,尝试挖掘尚未开垦过的细节。这位长着亚洲面孔的男性老者,婉拒了一位过路的日耳曼少女想要搀扶他的好意,倔强而艰难地从跪圌姿直起身。


善良的日耳曼少女必然对这个阴冷的冬日印象深刻,假设令她回忆,她会告诉你,那个泪流满面的男人,最终伴着一根枣木拐杖,颤颤巍巍,孤身离开。


人们往往会记得,犹如爱情一样捉摸不透的陌生人。举止怪异,通常意味着他拥有不同于大众的过往,拥有或绮丽或离奇的情感世界。


多数人的人生呀,爱情不过占有少之又少的篇章。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运气,遇到要人命的爱情与要人命的爱人。


林涛同秦明是幸圌运而可悲的,他们被彼此澎湃的爱意击中。


要了命也心甘情愿啊。


 

全文完








作为代发者我突然想叨咕几句,就,你们别嫌我烦,可以忽略不看的,看太太的文就很好啦


文的背景其实是我超级喜欢的,而这句“秦明突然明白了欧洲大陆上各类异闻奇事里私奔的大小姐的心情,他觉得他现在终于懂那群娜塔莎和伊丽莎白们了”才是我突然想说两句的直接的触发点。


2012年的时候,我看了一个电视剧,是我现在已经喜欢了整整十年的男演员的作品,就叫《我的娜塔莎》。它很感人,看过的话我觉得应该都会有那么一丝印象,它的背景时间比这个稍早,是从上世纪的40年代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后,而且最后的结局是一个he。它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1941年抗联男主所在的部队遭到日本关东军围剿,随后转入苏联境内。女主娜塔莎是个军事教官对活下来的这几个抗联进行训练,慢慢的两个人相爱,但是他们后来执行了一次任务之后,男主回到了中国,而娜塔莎回到了苏联。

新中国成立后娜塔莎作为提供援助的苏联专家又一次与男主重逢,而当他们准备结婚登记的时候,那段历史你们懂的,两个人活生生的再次分开。女主就住到了当年男主被救后接受训练的那栋房子里,男主费了好大劲再去和她见面,他们就在两道铁丝网间送吃的然后说说话,但是好景不长他户口又出了问题不能待在哈尔滨了,他们之间就彻底断了关系。

改革开放之后男主做起了边境贸易,当上了大老板,同时也是为了寻找当年的爱人。最后他们重逢了。重逢的时候娜塔莎是穿着一套毛绒熊的衣服,她就拿着相机给来来往往的人拍照留念,中间还和站在边境傻等的男主互动,问他要不要照相,给他拿水拿凳子,直到最后口岸已经没有人了,男主才恍然大悟,问女主是你吗。

娜塔莎说,我不都说了吗,不是我还能是谁啊。男主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找你有多苦。


娜塔莎又说,我不敢见你。我现在又老又胖,我怕你不认识我。男主又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介意。娜塔莎就回他,真高兴你能这么说。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用花两个月的时间减肥了。


她对男主说,两年之前我就知道你在找我。但是我一直没有去找你。我不确定你还爱我,但现在我确定了。我减肥成功了,希望你还满意。

男主就说,如果不用八抬大轿娶你,我都对不起我们这一辈子【】


然后就乏善可陈的八抬大轿过门了,不对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到底和文有啥关系我是不是有病


东西德的林秦和我的娜塔莎不同,近半个世纪后他们并没有得到美好的结局,而是生死相隔。就像本文作者说的那样,他们没有办法相守,便也不需要相守。毕竟这世上不是任何人都有足够的运气,迎来圆满的结局。很多人见到了自己的爱人,即耗尽了所有的幸运。死亡并不能带走什么,而马尔克斯说,死亡让我感到的唯一痛苦,便是不能为爱而死。


之于林涛,之于秦明,他们之间的深厚情感,早已凝成了牢不可破的化石。



千里万里的风云,怎能阻隔爱的人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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